

在咸亨,想起那个落魄艺人
□ 汤朔梅
随团去绍兴采风,有些兴奋。因为绍兴是最耐读的千年古都。而在绍兴的人文景观中,咸亨酒店一定是最吸引人的。不仅因为鲁迅笔下那个潦倒的“上大人,孔乙己”,还在于这里浓缩了古越国的风土人情。
傍晚时分,导航引领我们去咸亨酒店。
遂择一落角处坐定。 外面丹枫与乌桕叶片因风而下,路人行色匆匆。忽想起三十多年前,第一次来绍兴,也是一次采风活动。那天寒流南下,风雨骤冷。我又不意走散。那时没BB机,更没手机,奈何?见“咸亨酒店”在望,便匆匆蹩了进去。尚早,八仙桌旁寥寥几人。肩上搭着白毛巾的店小二上来,顺手递上两小碟茴香豆、豆腐干。
行人纷纷来檐下躲雨。多引车卖浆,走卒贩夫,少游人闲散者。绍兴话、外地话、普通话交杂。不远处的河道内,一条脚划船靠岸了。身着蓑衣,头顶毡帽的渔夫,揽住船,拎着一串杂鱼拾阶而上。此刻酒保上来点菜。遂指着刚进门的渔夫,说要白鲦。随后点了梅干菜烧肉、豆腐干,再打了两壶加饭酒。于是枯坐着干等。已到饭时,每个桌上陆续坐了些人。这时,一个中年人进门,背上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蛇皮袋包,环顾一圈后,迟疑地在我对面坐下。我朝他点头,他把包裹放地上,似有歉意地笑笑。我递给他烟,他说戒了许多年了。见我打量,他说自己是变小魔术走江湖的。他戴着一副眼镜,一个脚上绑着橡皮膏。发白兼油腻的中山装口袋里,插着一支钢笔。看这身行装,显然与他身份不符。
小二端上白鲦。我给自己斟上的同时,也给他斟上。他摆手说,不喝不喝,再说我菜还没上来。我说,老哥你别客气,我们虽萍水相逢,却有缘。而且是在寒冷的雨夜,有个伴一起小酌岂不更好?他觉得不好意思。我又说,你的菜上来我也可以吃啊!他才动筷子。
三杯下肚,他话匣子打开了。他说自己是南昌人,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洪都机械厂当技术员,那可是一家造飞机的厂。因为自己嘴臭,常给领导提意见,结果运动来了,坐了三年牢。出狱后就下放到农村,成了农民。我城里长大,不会干农活,遭人嫌。三十好几了,才与当地一位残疾女人成家。改革开放后,政策宽了,可以做小生意了。可我一无所长。想起在牢里三年,跟一个犯人学过变魔术,于是再折腾着琢磨,出来摆摊闯荡。已经快十年了!话语间流露出感慨。
等他的一碗梅干菜豆腐上来,我们已喝得有些脸红了。我说老哥,你这不是臭,而是知识分子的骨气。世俗曲解成又硬又臭。尽管过去那么多年,但我看得出,这种臭与硬在你的身上还保留着。
“小兄弟,你说得太对了!本性难移。”为我的理解,他连喝两盅。我们彼此沉默片刻。我想安慰他,人只要凭自己二十四根肋骨养家糊口,不钻营投机,腰杆直,睡觉都安稳。但我没说出口,对于他,我这些话近乎苍白的说教。
窗外,雨更密了,玻璃上一片模糊。隔壁一桌上,几个挑夫样的壮汉一脚搁在条凳上,正吆五喝六地猜拳劝酒。
“那你家人怎样?”
他推了推滑下来的眼镜说:“妻子种几亩田,粮食没问题。就是没钱。三个儿子还在读书,正等着我寄钱回家呢!”
“三个儿子?那好啊!将来传承你的基因,也是读书的料。”说到儿子,他的脸上明显红亮起来。
可他望了望窗外,喃喃自语: “谁能知道将来怎样?重要的是过好现在。我去年过年没回去,没挣到钱,愧对老婆孩子。今年还在犹豫。可我很想他们。”
我说老哥再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,你这样的小生意难做,还是早早回家,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。
临走,他背上蛇皮袋包裹说,人一生在关键处不能走错一步。我就吃了这亏。
我站着看他走入雨中,他回转身挥手说:小兄弟,听你的,我过年回老家!
外面的雨停了,那是三十多年后的秋雨吗?咸亨酒店没了酒保、店小二,也没了吆五喝六的酒客;水桥边也不见戴着毡帽穿着蓑衣的渔夫;只有熙熙攘攘的游人。总觉得缺少了传统的民俗和都市烟火气。更不用说迅翁笔下的孔乙己了。但时代在向前走,一切朝向未来,怎么可能一成不变呢?